每(mei)經記者｜畢媛媛 ;   每(mei)經編輯｜陳星     

“行業里很(hen)多有經(jing)驗的人，正表現出極度的焦慮。”著名導演、監制、編(bian)劇黃建新話音剛落，從業者默(mo)默(mo)點頭。在AI席卷(juan)創(chuang)作、觀(guan)眾難(nan)覓蹤影、票(piao)房增長見(jian)頂的當下(xia)，連中(zhong)國最資深的電(dian)影人也感到(dao)方(fang)向模糊(hu)。

這是發生在日前舉行的“金雞·鼓浪嶼論壇”上的一幕。這場跨界論壇，核心主題為“電影與新質生(sheng)產(chan)力”。場內(nei)坐滿(man)了(le)人(ren)：有(you)(you)剛從剪輯(ji)室趕來的青年導演，有(you)(you)操盤(pan)過數(shu)十億元票房項目的制片人(ren)，有(you)(you)來自(zi)上影(ying)、西影(ying)等(deng)國有(you)(you)電影(ying)集團的掌舵者，也有(you)(you)AI技術公司的工程師和(he)高(gao)校研究者。

金雞·鼓浪(lang)嶼論壇(tan)現場 主辦(ban)方供(gong)圖

上海電影集團有限公司黨委書記、董事長王雋也發問：“觀眾去哪兒了？”她指出，AIGC正加速改變電影的創作方式、產業生態與觀影習慣，新質(zhi)生(sheng)產力(li)是推動中(zhong)國電影質量(liang)、效率和(he)動力變(bian)革(ge)的(de)根本路徑。

沒有(you)掌(zhang)聲雷動的(de)場(chang)面話(hua)，也沒有(you)對“黃金時代(dai)”的(de)懷舊抒情，在(zai)這場(chang)持續近四個(ge)小(xiao)時的(de)論(lun)壇(tan)中，焦慮(lv)與(yu)困惑交織(zhi)，電影人談(tan)論(lun)的(de)不是“應該(gai)怎樣(yang)”，而是“正在(zai)發生什么”。

觀眾只在周末出現

“最近(jin)常有一(yi)個(ge)問(wen)題(ti)被提(ti)及，觀(guan)眾去哪兒了(le)？”王雋不(bu)僅拋出一(yi)個(ge)問(wen)題(ti)，也帶來(lai)了(le)來(lai)自一(yi)線(xian)的真實困惑。

王雋 主辦方供圖

“2025年(nian)全年(nian)的(de)(de)電影(ying)票(piao)房(fang)將成為2020年(nian)以(yi)(yi)來的(de)(de)第(di)二高(gao)點(dian)。與此同時(shi)(shi)，今年(nian)人(ren)均觀影(ying)頻次是2.02次。”燈塔研究院預估全年(nian)的(de)(de)觀影(ying)人(ren)數將超過5.1億人(ren)次，這(zhe)也創下了自(zi)2020年(nian)以(yi)(yi)來的(de)(de)觀影(ying)人(ren)數新高(gao)，市場處(chu)于(yu)整體穩中有(you)進(jin)的(de)(de)態勢。但是，即便有(you)口碑佳作上(shang)映，工(gong)作日影(ying)院上(shang)座(zuo)率卻普(pu)遍(bian)低迷(mi)。“周一到周五會(hui)差十倍(bei)”，導(dao)演黃建(jian)新在(zai)現場直言，“因為在(zai)工(gong)作日沒有(you)時(shi)(shi)間看(kan)電影(ying)”。

這句話道出了一(yi)個現實：電影作(zuo)為需要90分鐘以上沉(chen)浸體驗的藝術形式，正在失(shi)去其天(tian)然的時間優勢。

碎片化不僅(jin)是信息消費(fei)的趨勢(shi)，更是生(sheng)(sheng)活方(fang)式的根(gen)本性轉變(bian)。短(duan)(duan)視頻、直播、社(she)交(jiao)平臺爭奪(duo)著(zhu)用(yong)戶(hu)每(mei)一秒(miao)注意力，而傳統影院觀影所需的時間(jian)，對多數(shu)人而言已(yi)變(bian)得奢侈。這種變(bian)化直接反映在票房曲線上，典(dian)型的“周(zhou)(zhou)五起、周(zhou)(zhou)六峰、周(zhou)(zhou)日(ri)跌、周(zhou)(zhou)一斷崖”模式，使得影片若無法在周(zhou)(zhou)末引爆話題或形成(cheng)社(she)交(jiao)熱度，后續生(sheng)(sheng)命周(zhou)(zhou)期將迅速縮短(duan)(duan)。

與(yu)此同時，用戶(hu)畫(hua)(hua)像(xiang)也在悄(qiao)然遷移(yi)。“30歲(sui)以上(shang)的(de)群體從(cong)去年的(de)52%上(shang)漲到今年的(de)63%。”大麥娛樂燈塔研究(jiu)院(yuan)院(yuan)長牧晨表示，全年觀眾(zhong)的(de)平均觀影年齡達到34歲(sui)。觀眾(zhong)的(de)畫(hua)(hua)像(xiang)已(yi)經持續向女性、向成熟群體、向下沉(chen)市場進(jin)一(yi)步傾斜。

此(ci)外，觀眾(zhong)越(yue)來越(yue)垂類，例如(ru)男性觀眾(zhong)對動(dong)作電影(ying)、犯罪(zui)題材(cai)更有興趣；女性觀眾(zhong)更偏愛看劇情(qing)片(pian)、愛情(qing)片(pian)；年長(chang)觀眾(zhong)更青睞科(ke)幻(huan)、奇幻(huan)、戰(zhan)爭電影(ying)。這意味著(zhu)，制片(pian)方不(bu)(bu)得不(bu)(bu)針(zhen)對不(bu)(bu)同的(de)市場定制宣發策略。

票(piao)價(jia)敏感度的上升進一步壓縮(suo)了(le)市場(chang)空間(jian)。據燈塔專業(ye)版數據，2025年(nian)平均(jun)票(piao)價(jia)為42.13元，較五年(nian)前上漲(zhang)約(yue)14%，但觀眾(zhong)支付意愿受(shou)到(dao)挑戰。尤(you)其在三四(si)線(xian)城市，超過50元的票(piao)價(jia)已被視為“高門檻”。

面(mian)對這(zhe)些結構性挑戰(zhan)，行業開始探索(suo)新路(lu)徑。王雋(jun)透(tou)露(lu)，上(shang)影(ying)(ying)(ying)集團在(zai)開發(fa)《浪浪山小妖怪(guai)》動(dong)畫的同時，同步制作XR（擴展(zhan)現實(shi)）沉浸式(shi)體驗項目，目前(qian)已落地全(quan)國24個省市60家門店，受到(dao)許(xu)多Z世代(dai)年輕(qing)觀眾(zhong)的歡迎。電(dian)影(ying)(ying)(ying)可以不(bu)再只是(shi)影(ying)(ying)(ying)院(yuan)里的兩小時敘事，而(er)是(shi)可延展(zhan)、可交互、可消費的文化資產。王雋(jun)認為，票(piao)房(fang)經濟(ji)不(bu)再是(shi)唯(wei)一標(biao)簽，而(er)是(shi)上(shang)升(sheng)為構建多維生態的起(qi)點。

一部電影背后的投資方越來越少，錢去哪兒了？

如果說(shuo)焦慮是情緒，那(nei)么資本流(liu)向就是行動。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、清華大學五道口金融學院文創金融研究中(zhong)心副主任(ren)梁君健(jian)在論壇披露(lu)的(de)一組數據，揭示(shi)了行業正在發生的(de)結構性變化(hua)。

截至2025年(nian)10月(yue)20日，票房收入在1000萬(wan)元(yuan)以(yi)上的國產(chan)電影項目共有四百多次出品行為(wei)。其中，上市(shi)企(qi)業和互聯網(wang)平臺優勢(shi)依然明顯，但民營企(qi)業的出品活躍(yue)度相比(bi)2024年(nian)有顯著(zhu)提升。梁君健認為(wei)，這(zhe)一變化表明，在經歷多年(nian)洗(xi)牌(pai)后，一批(pi)具(ju)備專業能(neng)力與(yu)風(feng)險承受(shou)力的民營公司(si)正成(cheng)為(wei)市(shi)場新主力。

更值得(de)關注的是出(chu)品結構(gou)的變化：對2025年票房前50名影片的統計(ji)顯(xian)示，自2020年以來，影片的出(chu)品方和聯(lian)合出(chu)品方數量持續減少；2025年，多達(da)十(shi)部(bu)影片沒有聯(lian)合出(chu)品公司。

這(zhe)一(yi)趨(qu)勢背后是雙重邏輯。一(yi)方面，對于高質量、稀缺題材的(de)影片，主控(kong)出品方更(geng)強(qiang)調(diao)控(kong)制權。另一(yi)方面，面對宏觀經(jing)濟與產業環境的(de)不確(que)定性(xing)，潛在投資者作為聯合出品方更(geng)加(jia)謹慎。

與(yu)此(ci)同(tong)時(shi)(shi)(shi)，動(dong)畫電(dian)影(ying)正成(cheng)為現象級(ji)出(chu)品類型(xing)。它不僅票房穩定，更展現出(chu)行業對青年觀眾口味的(de)敏銳回應。石超群所在的(de)數字怪獸科技(ji)，已從單純(chun)視效公司(si)轉(zhuan)型(xing)為全流(liu)(liu)程動(dong)畫制作平(ping)臺。他回顧《魁(kui)拔》時(shi)(shi)(shi)期的(de)困境：“團隊(dui)(dui)一百多人，二維手繪加三維特效混合，流(liu)(liu)程全靠人工對接，一幀畫面等十幾個小時(shi)(shi)(shi)。”而到了《哪吒2》，全國138家(jia)團隊(dui)(dui)、4000多位動(dong)畫人協同(tong)制作1948個視效鏡頭，“數據實(shi)時(shi)(shi)(shi)共享，工程文(wen)件流(liu)(liu)通，這才是工業化”。

動(dong)畫的崛起(qi)，也帶動(dong)了產(chan)業鏈升級(ji)。從(cong)前期(qi)設計到后期(qi)渲染，從(cong)IP授權到衍生開(kai)發，動(dong)畫項目(mu)更容易實現模塊化、標準化，從(cong)而吸引(yin)資本長(chang)期(qi)投(tou)入。相比之下，真人電(dian)影(ying)因演員檔期(qi)、實景拍攝、政策審查等變(bian)量過多(duo)，投(tou)資確(que)定性較低。

從膠(jiao)片到(dao)數字，從院線到(dao)流媒體(ti)，每次挑戰(zhan)都會讓電影更強大。黃建新在總結時(shi)說：“朋友們，今(jin)年電影130歲了，中(zhong)國(guo)電影120歲，比起幾千(qian)年的音(yin)樂、舞(wu)蹈、美術，它(ta)還是個孩子。孩子的特(te)點就是能折騰，能創新。”

石(shi)超群 主辦方供圖

西影、上影不再只拍電影，老牌國企開始賣技術、搭平臺

“2016年(nian)(nian)我(wo)剛到(dao)西(xi)影(ying)(ying)時，當時西(xi)影(ying)(ying)廠(chang)和所有(you)國有(you)企業都比較困難。”西(xi)部電影(ying)(ying)集團有(you)限(xian)公司黨委書記、董事長(chang)趙文濤回(hui)憶道。此后七年(nian)(nian)，他靠四個(ge)字(zi)支撐：“總有(you)辦法(fa)(fa)”。“走投無路的困頓，絕不投降的堅韌，就是總有(you)辦法(fa)(fa)。”這份堅持(chi)換(huan)來實(shi)打實(shi)的成(cheng)績：到(dao)2023年(nian)(nian)，西(xi)影(ying)(ying)凈資產(chan)從幾億元增長(chang)至(zhi)50億元，翻(fan)了15倍。

目前，西影(ying)創建(jian)的(de)“影(ying)譜漢語電影(ying)AI輔(fu)助(zhu)創作平臺”，在(zai)劇本(ben)生成(cheng)(cheng)、劇本(ben)評估、劇本(ben)修(xiu)改、分鏡(jing)(jing)頭生成(cheng)(cheng)等方(fang)面，已(yi)經做到故(gu)事(shi)版(ban)全部可以(yi)投入高品質使用，分鏡(jing)(jing)頭生成(cheng)(cheng)5萬(wan)字的(de)劇本(ben)，5分鐘(zhong)拆解完所有的(de)分鏡(jing)(jing)頭，20分鐘(zhong)生成(cheng)(cheng)故(gu)事(shi)版(ban)。據趙文濤介紹，西影還要編出第一本《虛擬現實電影的制作手冊》，明年公開出版。“只(zhi)有(you)(you)所(suo)有(you)(you)人團結(jie)起來，只(zhi)有(you)(you)生態(tai)領先，我們這個行業(ye)才是真(zhen)正的有(you)(you)希望。”西影的(de)探索代(dai)表了一條國有文化資產數字化重生路徑(jing)，不是簡單盤(pan)活(huo)(huo)存(cun)量，而是通過(guo)技(ji)術手(shou)段(duan)激(ji)活(huo)(huo)沉(chen)睡(shui)資源(yuan)，形成可持續(xu)的(de)服務型收入(ru)。

同樣(yang)，上(shang)影集團(tuan)也在推(tui)進(jin)類似路徑(jing)。王(wang)雋透露，其(qi)AI創(chuang)制(zhi)生態(tai)中心已完成首(shou)部完全由AIGC制(zhi)作的擬(ni)真人劇集《零碳》，時(shi)長超百(bai)分鐘(zhong)。這意味著，經典IP可(ke)以變成可(ke)復制(zhi)、可(ke)體驗、可(ke)娛樂、可(ke)消費的綜合性文化資(zi)產。

關于AI 時(shi)代的(de)電影人(ren)才培養(yang)與創作(zuo)創新(xin)(xin)，黃(huang)建(jian)新(xin)(xin)也分享了“8所院校學生(sheng)72小時(shi)極(ji)限AI創作(zuo)聯(lian)動課程”的(de)經歷：“孩子們在下午六(liu)點(dian)就(jiu)開始(shi)把所有的(de)機器強行關掉，72小時(shi)內，大家全力以赴地撲上去做這些(xie)(xie)作(zuo)品(pin)。”作(zuo)品(pin)完成放映時(shi)，他(ta)與多(duo)位導演都非常(chang)吃驚，認為(wei)質量非常(chang)高，甚至直言：“他(ta)們超過了那(nei)些(xie)(xie)我(wo)們剛說的(de)AIGC長期按生(sheng)產規(gui)劃(hua)做了準備的(de)作(zuo)品(pin)。”

黃建(jian)新 主辦方供圖

這一實驗也揭(jie)示了，AI不(bu)再是未(wei)來議題，而是今天的(de)工作(zuo)流。它讓“一周工作(zuo)量壓縮到兩天”成為可能。

“在(zai)(zai)目前(qian)發(fa)展的(de)(de)浪(lang)潮中，其實我們面對的(de)(de)另外一(yi)個(ge)很大(da)的(de)(de)問題，就是(shi)時(shi)間分配爭奪戰正在(zai)(zai)激烈發(fa)生。最(zui)近科(ke)學家在(zai)(zai)討(tao)論(lun)(lun)碎(sui)(sui)片(pian)化(hua)，就是(shi)從生物(wu)學的(de)(de)角度出發(fa)討(tao)論(lun)(lun)，人的(de)(de)大(da)腦是(shi)適合邏(luo)輯(ji)化(hua)還是(shi)碎(sui)(sui)片(pian)化(hua)。大(da)多數(shu)科(ke)學家最(zui)后論(lun)(lun)證(zheng)人的(de)(de)大(da)腦更適應碎(sui)(sui)片(pian)化(hua)，更喜歡碎(sui)(sui)片(pian)化(hua)。這樣的(de)(de)話，前(qian)所(suo)未有的(de)(de)時(shi)間切割就發(fa)生了，搶(qiang)占時(shi)間就成了首要任務。”黃建(jian)新說，現在(zai)(zai)大(da)家沒(mei)時(shi)間去電(dian)影(ying)院看電(dian)影(ying)，這是(shi)電(dian)影(ying)的(de)(de)一(yi)個(ge)劣勢。人們在(zai)(zai)哪看電(dian)影(ying)呢？電(dian)影(ying)是(shi)不是(shi)沒(mei)人看了？觀眾轉向了在(zai)(zai)平臺和網絡里看電(dian)影(ying)。

“技術革命帶來(lai)的(de)變(bian)化，正在重塑電影(ying)和觀眾的(de)感情連接方式。因此內(nei)容端不(bu)必糾結，創作端不(bu)必糾結，而應該適(shi)應新的(de)傳(chuan)播方式。AI來(lai)了以后，人人變(bian)成導演，人人都能參與創作，這是一個(ge)大(da)好事。從人機(ji)共(gong)生(sheng)到人機(ji)共(gong)智，電影(ying)一定會(hui)出現新的(de)生(sheng)命形(xing)態。”黃建新說。

中央財經(jing)大學文化(hua)經(jing)濟研究院院長、文旅部文化(hua)和旅游研究基地首席專家魏鵬舉提醒：“現在新視聽發展很(hen)快，但是確(que)實有一個很(hen)大的問題(ti)，就是算法主宰(zai)、信息繭房(fang)、技術(shu)異(yi)化(hua)這(zhe)類問題(ti)越來越顯著。”他(ta)強調，電影依然是人(ren)文價值的錨(mao)點(dian)，在技術(shu)狂潮(chao)中必須守住藝術(shu)底線(xian)。